編輯的心臟該有多大顆呢?
發印的這一天,必須往返兩岸的合約剛簽妥,給授權方內文審稿下午才通過,而推薦文是昨天才寄來的。不是最後衝刺,是一路都在衝刺。
這當然不是常態。談妥要出版已逝金馬獎導演胡波的這本離世前五天定稿的最後遺作《遠處的拉莫》時,距離《大象席地而坐》電影正式在台上映,只有兩週了。給自己一點時間,把一本書好好做好,這是一個選項。但「做好」本是編輯的必要基礎,重點是怎麼讓一本書在最佳的時間點、被最多的人關注,讓他發光發亮,讓我們讀初稿時的那種內裡焚燒的感動,也能夠去燃燒別人,在這個必須要掌握網路社群聲量的時代,你沒有慢慢來的餘裕了。
那個靜靜坐在書桌前,孜孜矻矻埋首校稿,如同身在桃花源,見來人便大驚的編輯時代,已經完完全全過去了。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,行政院八大部會首長都要立志當網紅,你說該怎麼看這時代?
從稿子堆中抬起頭來張望一下市場吧。
以往出版社編輯是一個把關者,掌握著作家生死的能見度。但在「自媒體」時代,你不再是唯一掌握權力的人,認清這一點,我們就必須更謙卑。
未來,每一個編輯除了編輯的基本功,我們必須就是行銷,且熟悉行銷工具,並且不信任這一切工具(這樣你才會一直找新的模式啊)。編輯當然不必當網紅,可你必須要有面對群眾解釋你的書的能力,從你簽約一本書的起始,就應該在心裡規劃出書的文案主訴求、與推動的方向,更要為書找出最佳的出版時機。
全部做對了,都未必八十分;如果不做,連及格的基礎都沒有。
這是三十年前,我初入這行時,不會知道的事。
不是媚俗。在每個特別的時代,面對各種你不能理解的讀者,你必須重建自己的世界觀,你必須反省,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擺出優越感。
回到《遠處的拉莫》吧。這本胡波的最後小說集裡,收錄了12個短篇,與一個劇本〈抵達〉。我原是不看劇本的,但這個劇本視覺性太強,以至於我腦袋中現在記憶的,竟然是不存在的劇場影像。這個天才作家在說甚麼呢?用一句話說:
「每個人要抵達每個地方,最先確立的就是弒父。」
他說的弒父,是心理層面的反權威,打破一切成見,一切規矩,因為這個世界早就有整套的定論擺在那,一切的解釋都有,連質疑這些解釋的解釋都有。除了弒父,誰來消解這些無力感?
而批判不是口說,面對這急劇萎縮的市場不是喟嘆,胡波說:「我看過最好的文學作品,不是設計,而是基於作者的獻祭。」如果我們也視編輯為一種創作,我們也必須以身獻祭,在最爛的閱讀時代,藍海不會是從地上撿到槍,是用意志力奔跑,是弒父,是打破一切權威,不相信獎項、不相信名人、不相信數據,相信的是自己熾誠的獻祭的心。於是,我們挖掘的每一個新作家,都是一個新的可能。
也許還是會跌倒,但世界不是他們說的那樣,將是我們做的這樣。
朱亞君 Zhu Yajun
1967年生,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。一生只鍾情編輯這個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