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場巴黎聖母院的大火,燒出了世人的震驚,也點燃了對古蹟建築維護的討論。本期華山會客室邀請到台灣著名傳統建築研究者李乾朗教授,從他愛上建築的生命歷程開始爬梳,帶領讀者思索古蹟維護中遵循古制和順應時代的思辨,並透過李乾朗教授的繪畫作品,一窺藏在建築物中的細節與巧思。
Host|王榮文:遠流出版人、台灣文創的實踐者,同時也是華山1914文創園區經營團隊台灣文創發展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。
Guest|李乾朗:台灣著名傳統建築、古蹟修復研究者,著有《金門民居建築》《台灣建築史》《巨匠神工:透視中國經典古建築》與2019年新書《直探匠心:李乾朗剖繪台灣經典古建築》等著作。
王榮文(以下簡稱王):今天很高興邀請到我的老朋友李亁朗教授跟我們聊聊。我們都是1949年出生的,但是你成名很早,27歲的時候就寫了《金門民居建築》,30歲就出版了《台灣建築史》,不但少有所成,後來更著作等身。你是如何從一名淡水的小孩,走到今天的道路?可否請你描述一下成長歷程?
李亁朗(以下簡稱李):我開始對建築產生興趣,是在中學的時候。我在師大附中結交了一群特別喜歡畫畫的朋友,奚淞、李賢文、李雙澤,都是我當時在附中寫生會的朋友,我們每個禮拜都會一起畫畫。在當時,我就開始觀察建築、繪畫建築。也因此把建築系當作我的大學志願。考上文化大學建築系後,我有幸遇到傑出的老師,其中就包括在建築界被稱之為國粹派的盧毓駿教授,他就是設計中國文化大學宮殿式建築、南海學園科學教育館的建築師。我會開始研究古建築,也是因為受到盧老師的影響。
1974年我在金門當兵,因為我當時是運輸營大卡車駕駛兵,所以會開車到處跑。每當我在路上看到各種古屋的時候,我就暗地裡把村落地點給記下來,等到我放假時,就專程跑去畫圖,長久累積下來,我畫了不少金門古屋的作品。
我不但為古屋畫圖,我還為這些古屋拍照。那時候拍照很不容易,在金門買不到底片,所以要請家人從台灣寄底片過來,拍完了得把底片再寄回台灣沖洗,照片沖洗出來之後再寄回金門給我看。也因為我畫的古屋很多,所以我還畫了特別一張小地圖,上面註記所有古屋的位置。
後來我的部隊要移防回台灣,在登船的時候,保防官一個一個抽檢,檢查每位阿兵哥的行李中有沒有藏有違禁品。你要知道,在那個年代,金門可是軍事重地,你畫了張金門地圖帶在行李中,還帶有一堆圖片和照片,人家說你是共諜,你還真百口莫辯。保防官本來要抽檢我的東西,我想這下免不了嚴厲審問。幸好一位知道我繪畫興趣的長官,幫我免除了抽檢,讓我免受質問之苦,並將這些創作帶回台灣。
憑藉著這些在金門累積的資料和繪畫,我用了兩年的時間出版第一本書《金門民居建築》也因此走上建築的道路。
一場地震,震出了台灣對古蹟的重視
王:921大地震對台灣古建築的影響是很大的,我曾聽說,正是因為這場大地震,台灣才開始整理寶貴的傳統建築。2005年文資法的修訂,為保存台灣古建築開啟了新的一頁。你可否跟我們分享一下921大地震對台灣古建築的影響?
李:921大地震對台灣古建築最大的影響是修訂了文資法。雖然在1980年代,台灣已經有了文資法,但是2005年的修法最主要的改變是對古蹟維護的思維。過去認為,古建築的維護就是得遵循古法,傳統建築是怎麼建造的,我們就應該沿用古制。但因為921大地震震毀了許多傳統建築,因此對於古蹟維護產生出新的觀念。新的古蹟維護觀念認為,從專業角度判定傳統建物的強度若不夠,可以適度地加上現代化的材料與技法,例如鋼柱、鋼樑來強化結構。
另一個改變是,因為921大地震普遍倒的不是古蹟,而是街頭上的老房子。那些老房子的立面也是非常具有特色和歷史價值的,例如大溪老街、三峽老街等等。為了保護這些老房子,文資法修訂了一個新類別「歷史建築」。於是才會說對於歷史建築的保護,是因為受到921大地震的影響。
任何一種古代建築,都不可能符合現代的需求,所以隨著時間演變,它也必須跟上時代進行修改
王:那場大地震震倒了許多重要的古蹟建築,例如台中的霧峰林家花園。當時對於要如何把它重新修復,產生了兩種辯論,一種是完全按照傳統的方式修復,另一種便是加入現代建築的材料。請問你怎麼看待這場辯論?
李: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辨的問題,我以最近的巴黎聖母院為例。我們說巴黎聖母院是座哥德式建築,其實過於簡化了。它在距今900年前的中世紀剛建好時,是一座哥德式建築沒錯,但是到了馬丁路德宗教改革及法國大革命的時代,便被破壞的面目全非。
我們現在看到的巴黎聖母院,是在1844年由著名的法國建築師-維奧萊‧勒‧杜克公爵修復的。修繕的過程中,他其實加入了許多自己的創意和想像,以至於有些專家曾批評:「巴黎聖母院的修復只是憑藉著建築師的想像力。」但是不了解的民眾去到現場,還以為巴黎聖母院中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是900年前流傳下來的建築,但其實它是經過許多次改造演變後的結果。
古蹟修復的思辨:遵循古制VS順應時代
所以現在巴黎聖母院的木頭屋頂被燒掉了,法國專家也在討論,原本的木頭屋頂還是要用木頭蓋嗎?新的木頭能夠代表原本有幾百年歷史的木頭嗎?如果是新的木頭,那為什麼不用鋼鐵?鋼鐵還輕一點、還堅固一點。這就是古蹟修復學的思辨。
在921大地震之後,霧峰林家倒了相當多歷史建築,當時還有一些學者說,倒了也是歷史,就讓它以廢墟存在就好了。我對這個說法頗不以為然,因為如果建築物倒塌也是歷史的一環,那世界上就不會有古蹟維護了,因為任何老化傾頹都是歷史。而廢墟不用5年野草就會長出來,那這些算不算是「古蹟」的一部分?有人說萬華龍山寺要回復到原始建造的時代。原始的時代是哪個時代?如果它最一開始是茅草屋,我們也要回復到茅草屋的樣貌嗎?古蹟本身是不同年代、不同刻痕、不同修補、不同添加的總和成物。
新的古蹟維護觀念認為,從專業角度判定傳統建物的強度若不夠,可以適度地加上現代化的材料與技法
王:如果我們把目光轉向華山,它原本是一處閒置的工業遺址,後來文化部一邊想保存珍貴的工業遺址,同時也希望這塊廢墟蛻變成為文創產業的旗艦基地。你對古蹟的再利用是怎麼看的呢?這是件好事嗎?
李:歷史是不可能重建的。現在要你去住沒有現代衛浴、照明不足的唐朝房子、宋朝房子,不用半天你就受不了。除了供人憑弔、發人深省的建築,像是墳墓、城牆、紀念碑可以不用修改增建之外,任何一種古代建築,都不可能符合現代的需求,所以隨著時間演變,它也必須跟上時代進行修改,裝配水電,我常說「古屋古人住」。
例如新加坡的讚美教堂建於20世紀初期,原為天主教的女修院。但是現在教會關門了,所以這座教堂不做禮拜後,就租給業者做餐廳、酒吧和藝廊,讓現在的讚美教堂有了新生命。
所以回到原先的問題,很多保存下來的工廠、火車站等產業建築,我們真的得要把它再次變成工廠、火車站嗎?我們不應該要求建築的形式跟用途一定要相符合。巴黎奧塞博物館原本是火車站,羅浮宮原本是路易王朝的宮殿,這些宮殿和火車站改成博物館,我們難道會認為這些建築被如此改建是不妥的嗎?
切開建築,看見建築師的匠心和巧思
王:你在2007年出版《巨匠神工:透視中國經典古建築》,主要針對中國的宮殿、民居和寺廟進行分析;而在今年,你即將要出版台灣版的「巨匠神工」:《直探匠心:李乾朗剖繪台灣經典古建築》(暫定書名),可否描述一下這個出版計畫?而如果拿中國和台灣的建築相比較,它們分別有什麼不同?
李:我不敢說我「閱樓無數」,但經過幾十年來的累積,應該還說得上小有所成,所以我根據我的標準挑選了35個台灣建築案例,包含住宅、花園、寺廟、城堡建築,跟台灣歷史有關係的古蹟幾乎都有觸及到。
而台灣文化跟中國南方文化較為相近,因此建築物的裝飾相當多,色彩也比較豐富。例如寺廟中的剪黏龍、鳳凰、蟠龍柱,都非常豔麗精彩。所以如果拿台灣跟中國的建築物做比較,我們雖然沒有那麼大開大闔,但是我們的建築相當精巧繁複,這是台灣的建築特色。
在過去,論「建築」都是專業的人士,用專業的圖,例如平面圖、立面圖來理解。但是一般民眾要欣賞建築,這些過於精準的數字和圖面反而成了阻礙。所以在《直探匠心:李乾朗剖繪台灣經典古建築》中,我用剖面透視圖,從各個角度來看建築。
拿北門舉例。在我的圖中,我把北門的一部分切開,讓民眾得以欣賞到城門中用以防砲的兩層牆壁,以及屋頂的木結構和避邪八卦彩畫。還有北門的圓形拱門,一般民眾容易以為它只是一個拱形的圓洞,但是我的圖可以讓民眾看見,其實拱門是由兩個半圓形拼合起來,因為要安裝城門,所以中間的拱洞必須是平的,這些都是一般人不容易知道的。
再說到龍山寺,我把龍山寺的屋頂全部掀開來,所以我們可以欣賞龍山寺的藻井。你還可以看到,龍山寺的四根柱子像畫框一樣剛好框住大殿,所以你可以體會,古人在設計廟宇時,已經想到香客在參拜不管怎麼走,都能在眼前呈現一個由柱子形成的框架,而框中有一幅景色可以欣賞。這就是傳統中國建築所謂的「框景」。框景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蘇州花園,蘇州花園利用門框、窗框、山洞等建築,選擇性地擷取景觀,形成獨特的造景方式。龍山寺也遵循著這個美學尺度和造景藝術,利用柱子呈現出來。透過剖面透視圖,我們才得以把建築物的巧思和美麗,傳遞給民眾。
Read More ……李乾朗
1949年生,台北淡水人。為台灣知名傳統建築研究者、古蹟維護工作者、畫家、作家。曾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、中國文化大學建築系教授等職。著有:《金門民居建築》《台灣建築史》《古蹟入門》《台灣古建築圖解事典》《巨匠神工:透視中國經典古建築》《直探匠心:李乾朗剖繪台灣經典古建築(暫定書名)》等多本著作。因其在古蹟修復的卓越貢獻,榮獲第15屆台北文化獎與第35屆行政院文化獎殊榮。
文|許致中 圖|林辰鍵、賴偉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