Guest|吳靜吉
國立政治大學名譽教授,「蘭陵劇坊」創立者之一。長期投身教育、藝文領域,提倡創造力、藝術影響力等議題。
Host|王榮文
遠流出版人、台灣文創的實踐者,同時也是華山1914文創園區經營團隊台灣文創發展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。
在現今的時代裡,大概不會有人不同意藝術的重要性,但對於藝術如何重要,如何影響我們,卻總是莫衷一是。
本期華山會客室邀請到政治大學的吳靜吉名譽教授,他一生鑽研創造力、參與藝文推動之餘,也參與創立蘭陵劇坊,深刻了解到藝術和創造力兩者之間互為表裡的關係,以及他們如何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。我們將從吳靜吉博士的生平故事出發,並從他的洞見和經驗中,一揭藝術影響力的面紗。
王榮文(以下簡稱王):本期華山會客室邀請到的,是我的良師益友、也是生命貴人的吳靜吉博士。我最近讀了您回憶錄的初稿,才更明白原來一個大心理學家、創造力學者、劇場領導人是怎樣養成的,並且知道您的童年生活扮演了關鍵的角色。可否先跟大家分享一下,你的童年生活?
吳靜吉(以下簡稱吳):一個八十歲的人要回憶童年,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。我出生在宜蘭縣壯圍鄉東港村的一個大家族裡。我外婆家是鄉下的窮人家,所以我媽媽就被外婆送到祖母家,當了父親的童養媳。雖然父親是家族中的長子,我母親理當是長媳,但因為是童養媳的關係,所以輩份非常微妙。也因為如此,我母親對我的教育非常嚴厲。我跟同年齡層的姑叔玩耍時,只要有人哭,母親一定不由分說的先打我。所以我就慢慢學會,任何不利的時候,先以情勢來衡量,習慣退讓、不爭。我也因為在這樣子的環境中長大,所以懂得如何去利用現成資源,組合成對我有利的情勢。
這不禁讓我想到我的家鄉壯圍鄉東港村。因為東港村有宜蘭河、蘭陽溪、冬山河三水交匯,同時也是淡水跟鹹水交集處,所以是淡水魚、鹹水魚、兩棲動物、各種生物交會共存的地方,我就是在這種地方出生的。我常常覺得這個地理位置好似我生命歷程的一個隱喻,命中注定要去連結各種東西。
創造力是從不相關的事物中找到連結
王:說到連結,你有篇文章〈學術混血兒與生理混血兒〉影響了我一輩子。其中你對創造力引伸了一個定義:「把兩個或兩個以上不相關的東西串連在一起產生新的意義」我一生好像都在嘗試做這個定義。你唸書時會走入創造力這個領域,回到台灣教書也專注創造力研究,可否分享一下這段歷程?
吳:創造力的研究和發展是在1950年代,當時的美國心理學學會主席吉爾福特(Joy Paul Guilford)在他就任主席的演講時提出:人的智慧分成很多種,但只有IQ(智商)最被重視,其他像是創造力、擴散性思考等部分,大家都還沒有注意。他的演講就此為創造力的研究打下基礎。當時的政治氛圍也為創造力研究推波助瀾。1957年蘇聯發射人造衛星成功,美國作為一個強調民主自由、強調創意的國家,居然比不上一個獨裁政府,便有許多人提出了創造力的重要性。美國國防部也特別撥預算支持相關就讀心理學等的獎學金。所以,對創造力的研究就此蓬勃發展。
我當時在明尼蘇達大學唸書,正在找打工機會,我的指導教授就輾轉介紹我認識拓弄思(Ellis Torrance)教授。拓弄思是當時研究創造力的先驅者之一,他後來把創造力的評鑑編成量表,成為「拓弄思創意力量表(Torrance Tests of Creative Thinking)」。那時候他正在做創造力的研究,再加上他的部分資料是研究亞洲學生,因緣際會下,我便開始擔任他的研究助理,也因此開始接觸創造力的研究。
創造力是產生新事物的能力。關於創造力,我有一個例子可以分享:我在國外時同學間常有聚餐,有人會做西方菜、印度菜等料理,我生活比較拮据,所以我就只做滷蛋。但他們不以為忤,反而好奇白色的蛋怎麼會變成黑的,要我教他們。當時我就理解到,透過不同經驗的交流和連結,讓人激發出其他靈感,這就是創造力的來源。
因為參與創造力研究的過程相當愉快,所以回國之後,我就開始做這方面的工作。我也把創造力的練習融入課堂之中,讓教學變得有趣,也就因此越做越多。後來許多企業家,如邱復生也漸漸注意到了創造力的重要,便找我去演講內訓。一直到今天,幾乎所有人都同意創造力的重要性。2010年IBM從33個行業、60幾個國家所做出的研究指出,未來領袖所需要的特質排名第一的就是創造力。
藝術能產生更多可能,創造更多連結
王:你在學術上鑽研創造力,在休閒時投身藝術中,藝術跟創造力可能有很緊密的關係,這也讓你一直提倡藝術影響力的重要性。大家都知道藝術很重要,但是藝術怎麼重要?又有什麼影響力?卻很少人能夠明確提出答案。我知道您非常關心這個議題,可否舉幾個例子說明藝術的影響力?
吳:當然沒問題,我首先舉日本「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」的例子。「越後妻有」是位在日本新潟縣南部的一處農村,當地人口稀少、高齡化嚴重。但是大地藝術祭邀請藝術家進入當地創作,以農村為舞台,把藝術作為聯繫人與自然的橋樑,使日益衰頹老化的農業地區復興起來。當地社區、農民、土地、經濟都因為藝術,而能重新振作發展。這是藝術促進地方創生的好例子。
再以賈伯斯為例。他在求學時期曾經旁聽過書法藝術課程,這門課對他影響深遠。他體會到了字形這種優美、兼具歷史感與藝術感的微妙藝術,不僅十分迷人,更是科學無法捕捉的。而賈伯斯後來便把文字藝術融入後來麥金塔電腦的介面開發當中,使麥金塔電腦成為當時最具美感與友善的個人電腦操作系統。
還有許多科學家運用藝術來幫助自己的案例。例如愛因斯坦的兒女就曾回憶,愛因斯坦每次在科學上遇到瓶頸時就會去彈鋼琴或拉小提琴,而當他從鋼琴座上站起來的時候,大概已經想到答案了。1965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理察‧費曼(Richard Feynman)自認不擅長藝術,卻被藝術吸引。到巴西講學時,看到聽到街上的邦哥鼓,情不自禁投入學習。後來在科學正式或非正式聚會中,他往往透過打鼓,在團隊中營造出熱鬧的氛圍,讓科學團隊成員之間的氣氛變得更放鬆,也為未來的合作創造了融洽的交流。
“我們也許沒辦法當下看見藝術對我們的影響,但是藝術會觸動你的創造力,所有累積都能連結更多可能,激盪更多靈感。“
在五零年代,有一名UCLA的心理學家,他針對當時南加州40位前途光明的年輕科學家進行研究。多年後兩位教授將這40名科學家分成兩組人,第一組有17人,其中有6人獲得諾貝爾獎提名,最後有4人得獎,總共有11人成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。另外一組人雖然各自也都有所成就,都取得博士學位,但就沒有像第一組人那麼傑出。後來在比較這兩組科學家的休閒生活後發現,第一組人對於藝術與手工藝領域很有興趣、也花了不少心力投入其中;另一組人就比較少。於是他們便更進一步,研究過去所有科學類的諾貝爾獎得主,發現這些諾貝爾獎得獎人,比一般的科學家多了2.8倍的時間投入藝術與手工藝興趣;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則是多了1.8倍。
這些例子都說明了藝術對人的正面影響。我們也許沒辦法當下看見藝術對我們的影響,但是藝術會觸動你的創造力,所有累積都能連結更多可能,激盪更多靈感。
不求他處,日常生活中就可找到藝術
王:從您剛才的分享讓我們知道,藝術看似無用,其實也有大用。如果台灣要發展藝術、文創產業、文化立國等目標,從政府到個人,有什麼具體的作法嗎?怎樣才是最有效的方法?
吳: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體驗。不管是政府官員還是企業家,一定要盡可能地去體驗藝術,並從中感受到快樂和美感。任何人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切入點去接觸藝術,譬如吃飯,試著去關心你的擺盤、餐具、食物的呈現等等,又譬如家居的布置,怎麼樣規劃才舒適、家具跟空間怎麼搭配;一直到去體驗自然界的美、去欣賞藝術品的美,從五感之中去享受美的事物,進而產生感動,才會感受到藝術的影響力。
“藝術的力量是累積的過程,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,藝術的影響力就會在某個時刻爆發出來。“
我在政大EMBA上課的時候,也不斷找機會讓學生們體驗藝術。讓學生從自己的生命故事中,找到元素進行創意組合和發想,變成戲劇演出,就是為了讓學生有機會親身接觸藝術。政府應該要盡可能讓民眾體驗到藝術,而且不應該期待它能夠立即產生什麼效益。藝術的力量是累積的過程,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,藝術的影響力就會在某個時刻爆發出來。而在這股力量爆發出來之前,我們要做的就是給它們更多時間、機會、試錯和寬容
吳靜吉
國立政治大學名譽教授,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育心理學博士,現任國立政治大學創新與創造力研究中心創造力講座主持人。著有《青年的四個大夢》、《害羞.寂寞.愛》、《蘭陵劇坊的初步實驗》等書,去年在遠流出版新書《創造力是性感的》即將推出《因緣際會擺渡人:八十自述》。吳博士是蘭陵劇坊的創立者之一,他對台灣教育界和藝文界的影響一樣深遠。